繁荣冠绝古今的唐诗犹如闪闪亮亮的珍珠一般,给我们带来了无与伦比美的享受,也传递给我们相当丰富的历史信息,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当时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比如唐玄宗时期威震陇右的名将哥舒翰,诗人们在其身上就倾注了不小的热情,咏出了不少与他有关的诗歌。
哥舒翰亲身经历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先在河西陇右地区抵御吐蕃的进犯,又率军在潼关抵御安史叛军,最后不幸深陷叛军营中身首异处,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在他的身上,有功有过、有是有非,争议颇多。
哥舒翰在陇右与吐蕃军之间的对抗,是其从军生涯最为闪光的时期。但时人对他在河陇地区的功业却有褒有贬,有人将其视若保护神,也有人则将其贬低为轻启战端的祸首。
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高适、当地老百姓等,都曾针对哥舒翰在河陇的所作所为用诗歌发表了看法。从他们所作的多篇诗文中,就能看出人们对哥舒翰褒贬不一的评价。
通过对这些诗歌所描述的“事实”和看法进行比较分析,我们或许可以更为全面和客观地看待哥舒翰在河陇地区的战绩或功业。
哥舒翰
展开剩余92%【一】哥舒翰在河陇地区几次与吐蕃交战,以战功升任两镇节度使、获封西平郡王哥舒翰出生安西,其父官至安西都护将军。哥舒翰本人长期在长安逗留,待到四十多岁其父去世,才发愤图强仗剑走河西,来到时任河西节度使王倕的营中效力。
后王忠嗣兼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逐渐得到重用,从衙将升至大斗军副使、左卫郎将。在苦拔海面对吐蕃三路来军,一马当先以半段枪摧枯拉朽,一战成名。天宝六载(747年),哥舒翰官至右武卫员外将军、陇西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从此成为带兵抵御吐蕃的主将,迎来自己从军生涯的高光时期。
①积石军之战,收回“吐蕃麦庄”
积石军为陇右节度治下军镇之一,位于今青海贵德县县城,临近唐蕃边界。唐高宗时设置,前身为北周时期的静边镇。
当地军民在积石军大量种植小麦,但每当麦熟季节,吐蕃军队就会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来收割麦子,还戏谑地把积石军称为“吐蕃麦庄”。
在哥舒翰之前,都是任由吐蕃军割麦,不敢阻拦。天宝六载(747年),哥舒翰决定趁麦熟之时给吐蕃军一个教训。于是派出王难得、杨景晖领兵前往城外必经之路先行埋伏,待吐蕃军前来,哥舒翰本人则亲率城中军队倾城而出,两厢夹击全歼来犯之敌。
经此一战,吐蕃军再也不敢来积石军割麦了,“自是不敢复来”。
敦化壁画中的唐军形象
②收复石堡城,重新筑起唐蕃边境的坚固大门
收复石堡城一战,就不像积石军之战那么简单了。石堡城是隋唐时著名关隘,其地理位置在今青海省湟源县哈城东石城山。
这里曾是唐和吐谷浑边界,吐蕃侵占吐谷浑牧地后,成为唐朝防御吐蕃的军事重镇,同时也是唐蕃的交通要冲。
隋朝名将史万岁曾有诗形容石堡城,“石城门峻谁开辟,更鼓误闻风落石”,强调石堡城形势的险峻和易守难攻,因此石堡城也有“铁仞城”之称。
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吐蕃屠达化县、攻陷石堡城,留重兵拒守并以此为基地侵扰陇右、河西,给唐朝的边境造成了极大威胁。
天宝六载(747年),玄宗曾打算派王忠嗣攻打石堡城,但王忠嗣以石堡城险要、攻打代价过高婉言规劝玄宗,玄宗还因此不太高兴。之后将军董延光自请领兵攻打,王忠嗣奉命协助,但未能攻克。
天宝八载(749年),王忠嗣因为李林甫的弹劾去职,玄宗于是命新任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统领陇右、河西、朔方、河东以及突厥阿布思总计10余万兵力,誓取石堡城。哥舒翰总领大军,麾下高秀岩、张守瑜二将为前锋强攻石堡城,“不旬日而拔之”。
石堡城险关重回唐帝国怀抱,再次成为帝国边境一道坚固的大门。但攻城也付出相当的代价,“士卒死者数万”。时人和后人多认为其牺牲太大,得不偿失,由此产生诸多争议。
石堡城遗址
③收复九曲之地,剪除吐蕃攻唐的基地和跳板
九曲之地,即今青海贵德、化隆一带的黄河沿岸地区,原属唐帝国廓州地界。唐睿宗景云元年(710年),金城公主和亲入藏过程中,吐蕃求取该地为“金城公主汤沐之所”。
吐蕃得到九曲之地后,筑独山军、九曲军两个军镇,驻扎重兵并以此为前进基地,伺机东进兰州等地。如开元二年(714年),吐蕃10余万大军就趁机东向大肆进攻临洮军(唐狄道县,今甘肃临洮)、兰州、渭源等地,劫掠人口、牲畜而去。
原本因为和亲诚意,唐睿宗将九曲之地让给吐蕃,但吐蕃却以此为基地,骚扰边境、侵夺人畜,反倒成为唐王朝的一大隐患。
这事一拖就是将近40年,直到天宝十二载(753年),时任陇右、河西两镇节度使的哥舒翰,才统领两镇边军攻取洪济、大漠门等军镇,基本上收复九曲之地,并在此设立洮阳郡。
九曲之地的收复,剪除了吐蕃攻唐的一个重要基地和跳板,同时巩固了先前收复的积石军、石堡城,形成一道阻挡吐蕃军与唐王朝陇右、河西的屏障,暂时解除吐蕃对陇右、河西乃至关内道的威胁。
积石军、石堡城、九曲之地的大致位置
【二】爱发牢骚的李白、忧国忧民的杜甫对哥舒翰在陇右的作为颇有微词,身为幕僚高适和当地百姓却把哥舒翰视作神明由于战功卓著,哥舒翰在九曲之战后,由陇右节度使身兼陇右、河西两镇节度使,先封凉国公、不久又进封西平郡王。天宝十三载(754年),哥舒翰又拜太子太保,兼任御史大夫。
从四十岁那年(744年)仗剑走河西,到天宝十三载(754年)身兼两镇节度、爵位郡王、加官太子太保,短短十年时间就位极人臣,成为那个时代以军功博得功名的典型人物。
因此,除了杨贵妃、安禄山、杨国忠,恐怕最能博得人们眼球的就属哥舒翰了,更何况那些军功也并非谎报虚构,而是实实在在的。那些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诗人们也对哥舒翰很青睐,纷纷作诗歌咏,抒发他们对哥舒翰及其军功的看法,此处就挑几首比较有代表性的看一看。
① 诗仙李白借哥舒翰攻取石堡城立功之事发牢骚
天宝八载(749年),李白再入长安,时逢哥舒翰以较大伤亡的代价攻取石堡城。李白即在回赠友人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一诗中,对此大肆发表看法,“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诗句意思就是你就不能学学那哥舒翰,在青海横行无忌,西屠石堡城然后取功名着紫袍吗?
这其中有很明显的事实歪曲,说人家哥舒翰带着大军在青海作战是横行无忌,以巨大伤亡收复石堡城是“屠杀”,是捞取功名。事实其实正好相反,能够当得起“屠”字的不是哥舒翰,而是吐蕃军当年攻取石堡城时“屠”达化县。数万唐军的生命代价确实很沉重,但那是为了收复失地,而不是侵占别人的土地,在道义上是能够站住脚的,理应受到尊重。
其实,点名哥舒翰之前还有一句“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把哥舒翰比拟成长安城中那些成天靠着斗鸡媚上邀宠的纨绔子弟,这也显然有失公允和有违事实。且不说哥舒翰内心是否真是向玄宗邀宠,就冲着成天在那苦寒之地马上马下的日子,就不是斗鸡邀宠之人可比的。
当然,诗仙一生郁郁不得志,借此发发牢骚似乎也情有可原,只是以李白的“流量”级别写出这样的诗句,对于时人和后人关于哥舒翰的看法有带偏的嫌疑。
诗仙李白
② 诗圣杜甫一厢情愿的希望罢兵休战是缘木求鱼
天宝十一载(752年),著名诗人高适前往哥舒翰幕府,担任节度掌书记。身在长安的诗圣杜甫为其送行,写下一首《送高三十五书记》赠给高适。
全诗开篇前几句,就是杜甫站在忧国忧民的立场,对哥舒翰在河陇“穷兵黩武”的批评,希望高适能够规劝哥舒翰罢兵、与兵休息。“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
杜甫一生忧国忧民,关心底层兵士,着实令人敬佩。但他不明了是否能够休兵,并不是哥舒翰能够决定,甚至也不是唐玄宗能够决定。因为哥舒翰在陇右、河西面对的吐蕃,正是一个赤德祖赞当政的极盛时期的吐蕃,它有着对外扩张的内在需求和外在动力。
因此,能否“休王师”、能否守得住“崆峒小麦”,都取决于唐蕃双方的实力对比,而非某个人的意志。从之前数十年唐蕃边境上的来回拉锯,以及之后吐蕃长驱直入长安城的结果来看,诗圣与兵(民)休息的愿望,似乎只是一种理想化的情怀和一厢情愿的看法,无异于缘木求鱼。
天宝十三载(754年),哥舒翰因为中风而回长安养病,杜甫希望像高适一样,入幕哥舒翰建功立业,因此又做了《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一诗。虽然因为有所求而有些溢美之词,但全诗总体上客观的描述了哥舒翰的功绩,并非全然是对哥舒翰的吹捧。因为当时的哥舒翰连续收复被吐蕃侵夺的土地,保障边境安全,基本上配得上“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的赞美。
诗圣杜甫
③ 入幕掌书记高适对哥舒翰的赞扬很直接
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在天宝十一载(752年)入幕哥舒翰的河西节度府,担任掌书记一职,并跟随哥舒翰大军收复九曲之地。
有着亲身经历的他,在哥舒翰因功获封西平郡王之后,欣然作《九曲词》三首,对哥舒翰收复九曲的战功毫不吝惜夸赞之词。
第一首诗颂扬哥舒翰以身许国,连年立功疆场的英雄形象和丰功伟绩。哥舒翰以身许国、匡扶王室,为庙堂所倚重,连年在西北边地的疆场上为国征战。终因功绩卓著而封公封侯,并获封异姓王爵,“御史台上异姓王”。
第二首诗描绘九曲之地的收复给陇右边境老百姓带来的切身感受,充满了普天同庆的欢乐与太平,所谓“相看总是太平人”。
第三首诗则描写戍边将士保边卫国的飒爽英姿和收复九曲的意义所在,表达出诗人和将士们希望自己的饮马青海边,能够换来陇右百姓的“黄河不用更防秋”。
作为随军征战的亲历者,对于哥舒翰率军征战的酸甜苦辣,以及当地老百姓对战事胜利带来的感受,高适在诗中的描述应当是相对客观的,或许其中也有下属对上司的尊重之意,但并不影响《九曲词》所传达的事实和情感。
高适
④ 陇右当地百姓对哥舒翰的称颂则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咏哥舒翰的唐诗中,最为人熟知的是那首来自民间的《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诗句简洁明快,堪比《敕勒歌》一般的天籁之音的感觉,哥舒翰率军星夜驰骋奔赴战场御敌的形象跃然纸上,而当地百姓对哥舒翰功绩的肯定也明白无误。
诗的后两句又有作“吐蕃总杀尽,更筑两重壕”的说法,更是证明是有了哥舒翰在陇右前线的收复失地、构筑防线,才能让陇右边地的百姓安居乐业,不至于因为吐蕃的寇边而遭受掠夺和杀戮。
哥舒夜带刀
【三】没有哥舒翰与河西陇右二镇,唐帝国的西大门从此为吐蕃常打开,直至河西、陇右、西域尽数拱手让人,子民都成了吐蕃奴仆要考察哥舒翰及其陇右河西将士们数年征战,到底对唐王朝意味着什么、对历史有何影响,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一看如果没有他们,唐帝国的河陇地区到底会面临何种状况,河陇的老百姓将会有何等遭遇。
①安史之乱后河陇兵力尽数调往潼关,陇右大门洞开引得吐蕃长驱直入长安,河西和西域诸州也相继落入吐蕃之手
天宝十四载(755年)十月,安禄山悍然反叛,率十数万叛军直下河北、河南,攻陷东都洛阳、直逼关中大门潼关。临时拼凑的军队不敌叛军,只好将陇右河西前线的军队悉数回防,而这些回防的军队却再也没能回去,尽数跟着已经老病不堪的哥舒翰身死潼关之外。
不设防的唐帝国西大门,从此为吐蕃常打开。
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十二月,吐蕃开始大举进攻临近唐蕃边境的各军镇包括石堡城,并悉数攻取。
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广德元年(763),吐蕃又直下渭州、秦州、成州、武州、宕州等陇右诸州,兵峰直抵关内道、山南西道。随即在当年十月,挥师东进大震关、杀入长安,代宗皇帝仓皇出逃陕州。
广德二年(764年),吐蕃又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进攻河西和西域诸州,至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河西、西域几乎尽为吐蕃所有。
丢失河陇、西域的唐帝国
②陷于吐蕃之手的河陇子民多沦为奴仆,对故国怀念不已
而陷于吐蕃治下的大唐子民,又有着什么样的遭遇呢?《建中实录》、《资治通鉴》、新旧唐书等史籍,都有不少的记述。
吐蕃在夺取陇右之后,将50余万河陇人士全部为奴。建中年间,韦伦作为唐使出使吐蕃,归国途中路过陇右故地时,这些河陇人士都“毛裘蓬首”,有躲在墙角偷望的,有捶胸嚎泣的,有频频东向叩首的,也有趁机向唐使通报吐蕃虚实消息的。不一而足,足见河陇人士对故国的怀念之情。
四十年之后的穆宗长庆元年(821年),刘元鼎作为唐使参与唐蕃会盟,路过龙城遇有上千自称来自丰州(长安附近)的老人跪拜哭泣问“天子安否”,还争相诉说不曾忘记自己是唐人、子孙穿唐服,一片赤诚之心让人感慨不已。
面对山河破碎、异族蹂躏、人民苦难的境地,诗圣杜甫此时才感受到以哥舒翰为代表的河陇将士,对于唐帝国意味着什么。他在长安陷落后连续写下《伤春五首》、《收京》、《释闷》、《有感五首》、《忆昔二首》《警急》等诗。
其中“和亲知计拙,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纠正了他先前的看法。此时的杜甫,深刻的认识到一味的和亲只是示弱的表现,没有哥舒翰等人经营的陇右、河西防务,没有石堡城等险关扼守,唐人想要的唐蕃和平相处的局面是难以达成的。
敦化壁画吐蕃赞普礼佛图
结语天宝年间,唐玄宗开始耽于享乐,先后任用李林甫、杨国忠两位后世公认的权奸,他们大权独揽、闭塞言路、堵塞有识之士的进身之路,为李白、杜甫等时人所诟病。
而哥舒翰仗剑走河西,为国守边御敌并立功封王的时期,正好赶上这一段唐帝国由极盛走向衰退的转折期。他耀眼的功业太过突兀,遑论李白、杜甫等不在朝中之人,就连杨国忠等中枢重臣都眼红,当然会招来不小的物议。
但李白等人的“流量”太大,他们的看法很容易把舆论带向偏离的轨道,让时人和后人都会对哥舒翰等人在河陇边地的所作所为产生误解。
作为入幕之宾的高适则由于有亲身经历和感受,可以发出完全不一样的议论。作为陇右边地的百姓“西鄙人”,对于哥舒翰屏障吐蕃带来的安宁和平更有发言权。
随着哥舒翰以及他率领的河陇军队消失殆尽,以杜甫为代表的唐人才意识到当初哥舒翰经营陇右并非媚上邀宠,而是实实在在的为国立功。
数十上百年之后,因为河西走廊和西域丢失而无法重建丝绸之路的宋人,对此更有体会。也许正是如此,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就对哥舒翰收复九曲之地后的陇右景象评价到,“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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